人老了，爱怀旧，情感上越来越依恋故乡了。清明节回老家，虽说娘已离开十几年了，每次推开老屋房门的刹那，恍惚中总能看见娘撩起前襟擦眼睛“俺狗娃回来了！快，歇下，娘给做燃面。”

八十多岁的老父亲，颤颤巍巍的，给娘的坟上培土，在墓碑上挂纸钱，一丝不苟，这是每年清明节看娘时最主要的事。

烧完纸钱，狗娃扶着父亲上街做核酸，父亲步子沉重，行动缓慢。沿途的熟人多，看见昔日的狗娃回来了，乡党们抢着上前打招呼，此时的老父亲，腰板也挺直了些，说话声音都亮堂了许多。

“狗娃，回来咧，夜黑了上屋坐！”

“这娃孝顺的很，年年都回来看他娘，没忘本！”

……

狗娃在乡党们的关注下，陪着父亲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收获了不少艳羡。“狗娃”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这闭塞的小乡村飞出的“金凤凰”，如今，在航天单位是个不小的头目。这给狗娃带来了不少荣耀，同时也带来不小麻烦。

天擦黑。狗娃的二舅突然来了，还领着自己的外孙子。

“娃今年毕业了，他表叔，如果你不帮他，怕是没得人能帮的上他，掰着手指头算，俺这方圆上百里，也就出了你个能人。”

二舅七十多岁了，身板硬朗，脸黑，凭着当了几十年村支部书记，平日说话硬气的很，今天因为求人，说话声音低了八度。

二舅的外孙子，他知道。考大学那年夏天，二舅就带着娃上门找过他，让帮着选专业，这不，孩子即将毕业，就找上门来了。

那天，二舅的大嗓门震的他家客厅嗡嗡的。“俺娃脑子灵光着呢，就学你当初报考的专业，将来跟你一样有出息。”客厅的一角，蹲着蛇皮袋子，不用问，里面一准装着老父亲给捎过来鲜灵灵，嫩生生的时令菜蔬。二舅是娘最疼爱的弟弟，看见二舅，恍惚中有娘的影子。那次，狗娃极尽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满意而归。

二舅的外孙子，外表看着听话，其实，骨子里倔强。当年听从家里人安排，选了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大学期间，课业是一塌糊涂，不能顺利毕业。学校的老师，多次私下里打电话跟他说过转专业的事。他也趁回老家的功夫，想找那孩子谈谈，一旁的舅娘，急得直抹眼泪。

二舅跟娘最亲，他小的时候，没少在二舅那蹭吃蹭喝，二舅也以有这么个出息的外甥为荣。每次去回家跟二舅喝完酒，胸脯拍的“砰砰”响，“二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帮你就是忘恩负义。”

其实，酒醒后，他也挺讨厌自己说的这些话，但没有办法，每次和二舅喝完酒后，他仍旧会说。

今晚在自己家，没有喝酒，没有喝酒的狗娃说话谨慎了很多。

“二舅，条条道路通罗马，咱不如尊重孩子的兴趣……”他面露难色，说话就有点支支吾吾。

“狗娃，你就直说，把娃办到你单位，要备下多少钱？”二舅面露愠色，声音提高了不少。

“不是，不是你所想象的样子，娃可以通过单位人力资源部门的招聘，但娃的学历和专业不符合要求……”狗娃字斟句酌地和二舅沟通。

“啥？当初专业选的跟你一样，为啥他就不能去你单位？”二舅的脸和户外的夜色一样黑。

二舅要面子，在村子里大小是个人物，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这几年，娃在学校不太光彩的事，全家能瞒就瞒，能骗就骗。

这个上了大学外孙子是二舅晚年的骄傲，逢人就夸这孩子有出息，将来会跟自己的外甥狗娃一样，是个人物。

“来，他舅，花生米就酒，越喝越有，有啥事，一边喝一边说。”老父亲悄悄地备下了酒菜，愣是把他俩拉到了饭桌上。那孩子，二舅的外孙子，跟没事人一样，在一旁捧着手机，置之度外地在游戏的世界里杀的昏天黑地。

酒过三巡，二舅突然说，“狗娃，你是我外甥，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孩子，现在舅碰上难事了，你搭把手么？”

“二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帮，还是人么？”

夜深，二舅带着孩子走了，走得时候与狗娃勾肩搭背。

然后，狗娃吐了。吐的翻江倒海。

吐后的狗娃清醒异常，握着手机，一个一个翻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从大学毕业到投身航天近四十年，从一个小小的设计人员，成长为现在的管理者，换过的岗位伸出十指是数不过来了，每一岗位，他都忐忑不安，如履薄冰，唯恐成为职工嘴上和心里抨击的主角。屈指一数，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可不能让自己任职期间的所作所为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行！这个口子千万不能开，自己定下的原则，绝不能松口子。

狗娃揣上手机，推开门，迎面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好险！思想差点就滑坡了。老父亲站在门口，如雕塑，看见他急忙叮咛，“山里凉，睡觉把电暖气开着。”

“大，我上二舅家，和娃单独聊聊，你赶紧睡下。”

不到两个时辰，狗娃回来了。回屋的狗娃卸下了包袱，倒头就睡，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二舅的外孙子顺利拿到了国外的录取通知书，终于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梦里的娘坐在写字桌旁陪着他绣鞋垫，娘把针在头上抿抿，鞋垫上绣着朵朵莲花，娘一边绣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认真写作业的他，俺狗娃快长大，长大后做人做事也要和莲花一样……

（六院十一所 梅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