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一年多,每天都在为三餐奔波,只是放下碗筷的时候,胃里感觉很撑,心里依旧很饿——总欠那么一口儿。
回到远安已是傍晚,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应和着丝丝乡愁。
火锅汩汩地开着,泥鳅便随着泡泡上下跳跃,从肉到籽到刺无一不透露出远安泥土特有的芬芳,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紫苏的清香,在我深深吸一口气的时候,不安分的心顿时熨贴。筷子没有离手的意思,斯文和修养也抛到脑后,吃饱一餐饭原来如此简单。
店主又端上一盘豆腐,友人说,一定要吃的,豆腐是这家店的特色,倘不预定,现在是吃不上的。见我疑惑,略带河口口音的店主说,豆腐由老家的姐姐每天做好让班车带到县城来,山里的豆、山里的水,绝对没有污染。我夹起颤悠悠的一块,蛋羹似的嫩滑让人想起“肤如凝脂”一词来。
为寻一份幽静,我次日来到九子溪。渡槽下有两幢小平房,一幢充当了“山门”,一幢位于两个鱼塘之间,是一间餐厅。走廊边倒吊着大捆的鱼竿,雨后初晴,游人不算多,摄影出身的店主和伙计忙着撑伞、添茶,平静从容。问明我没有忌口,便去准备午餐了。
半阴半晴的天,钓起鱼来惬意十足。鱼塘里似乎只养了鲫鱼、鳊鱼和鲤鱼,厨娘的拿手菜是鱼火锅与豆瓣鲫鱼。举杯前先喝半碗白白的鱼汤,很是开胃。远安饮食文化的精髓突显在配菜上,也正是这些配菜的丰美让我改变了行程计划,中午就预定了这里的晚餐。
不必说自家腐乳的纯正,不必说自家香肠的诱人,也不必说鮓广椒炒鲤鱼籽的地道,且看,竹笋、荆芥是刚从山上采来的,就那么轻轻一炒、一拌,爽口十足,两道“斋菜”就把人带回了童年。
儿时不吃肥肉,每每偷偷扔到饭桌底下,气得小脚姥姥骂道:“斋公呢?!”遇到儒雅得近乎迂的男子,老人们评价起来照例是“像个斋公”,不知是贬是褒。但每年两次的“斋菜”却是男女老少都要吃的。
开春时节,家乡小河的两岸突然窜出许多的白蒿。母亲们不挪窝就能采到半篮嫩尖尖,河水里淘洗干净,拌了米粉,撒些盐,搁在紫砂蒸钵里慢慢蒸透了“开斋”,这大概是播种前的一种仪式。
子女多的人户隔三差五地蒸,亦菜亦饭,青黄不接之际很能管些事,倒合了“佛”的本意。可惜直到离开家乡,我也没分清艾蒿与白蒿,饭馆里也不见卖,干着急。
如今早已过了吃头茬白蒿的时节,厨娘担心过季菜味道不正坏了声名,起初不肯蒸,一番软磨硬泡,她终于松了口,料我们也不是真心吃斋,便放了一些风干的肥肉丁,果然爽滑了许多,蒿味儿不浓却是早已料到的。吃蒿的这份遗憾只能期待被另一道“斋菜”弥补了。
家乡有个习惯,每年菜籽油贮存之前先得“开炸”,也就是把新油在锅里烧热后改用文火,各种叶子挂了糊在锅里一个翻身就出来,脆香脆香的,不一会儿就能炸出一大盆来,左邻右舍地送。现在想来应该留有庆贺丰收的痕迹。
母亲最喜欢用香椿叶,房后的香椿树高高的,只有魁梧的父亲能够着。等到分到菜油后,我就天天坐在大门槛上盼父亲快回来休假,好炸出一盆盆“斋菜”与伙伴们分享。母亲是很能变换花样的,记得有一年竟然用的是韭菜叶。
而这家的厨娘说她习惯用野花椒叶,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在我的心头总挥不去母亲炸菜时忙碌而幸福的身影。
吃完晚饭出来,才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三两户农舍掩映在树丛中,透出微弱的灯光,偶尔一两声犬吠让周围显得越发静谧。我把车停在田间小道,摇下车窗,掀起车篷,沐浴在故乡的月光里,心中阵阵温暖。油菜荚“啪啪”地成熟着,豆、麦的香味随风飘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想我呢?”自嘲地问一句,无人应答,溪水依旧欢快地淌着。
“妈——”“儿——”
远处传来母与子的呼唤,显得并不着急,似乎是排遣走夜路的寂寞咏叹……
(作者:陈宗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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