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从丝丝缕缕的过往记忆中翻捡编织成文,是人到中年值得做的事。味道经常是记忆之门的密钥,回忆经常因为某种味道而被全盘触发。
我该用什么味道来指引我的朝花夕拾呢?是酸甜苦辣,是百味杂陈。
思虑中,清炖猪肚,这道让我百吃不厌的菜,在浑沌无识的婴儿时代、茫无际涯的学生时代以及千篇一律的成年岁月中热气腾腾地渲沸出来,像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一下就照亮了我影影绰绰的40年。
它并不是家传菜,来历还颇有点传奇。我曾经是一个素食者,不是因为喜爱素食,而是因为半岁后,爱孙心切的姥姥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喂肉,结果没几天我就脾胃大伤,一闻到肉味就要呕吐,除了粮食青菜什么都吃不下。
奇迹终于在三岁的那年出现。有一次,母亲的同事带我出去玩,顺便在食堂吃饭,鬼使神差下,她买了一份清炖猪肚,尝试着喂我,我居然有滋有味地吃了一片又一片,竟然吃光了一份。她大惊,拉着我就跑去找我母亲,进门就大嚷:“小马,谁说你儿子不吃肉,他吃光了一份猪肚!”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在我母亲眼里,这一消息不亚于发现儿子居然有隔墙猜物和弹指灭烛的特异功能。于是她顾不上道谢就直奔食堂讨教,次日如法炮制,居然同样成功。
猪肚本是腥物,很多胃口正常的人都不喜食,我忌小腥而嗜大腥,似乎已不是生理的排斥,而是心理的偏执。
但也许这倒是暗合“道法自然”的玄机,最溶于水者莫过于水,最被胃所接纳的就莫过于猪肚。于是这道菜就一直隔三岔五地出现在餐桌上,它保证了我成长过程中所需的动物类营养,同时又有“补虚损,健脾胃”的作用。
第一次亲手制作清炖猪肚是成家并搬到孝感的新居后。“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我兴冲冲到菜市场买了猪肚,回家细看才傻了眼:它相貌奇丑,皱巴巴的形体裹满鼻涕样的粘液,颜色黄褐斑驳,沟回纵横;翻开里面,更是触目惊心,一团团一串串的猪油疙瘩与筋膜结头,不但狰狞,而且还有可疑的食物残渣挂在壁上,刺鼻恶臭扑面冲天。后悔之中,心里泛起的都是自责,这么多年吃过不下百只猪肚,却在而立之年才知道清洗是何等不易。
洗完制成,味道倒也像模像样,但我却胃口不佳,那种酸臭气一直粘稠地挂在鼻尖。于是也就绝了自制的念头。
重拾这一手艺,是在儿子三岁那年,我突然想到可以让他尝一下清炖猪肚。吃完后的第二天,他突然问:“爸爸,昨天那种灰灰的肉还有吗?”我心一喜,薪尽火传,革命又有了接班人。
这道菜开始频频复现在我家的餐桌上。熟能生巧,洗净后的猪肚一改丑态,容光焕发地飘在高压锅的水中,光洁清爽得就像轻盈的水母。高压锅里再加适量蒜、姜、花椒、辣椒和少许盐,炖至出蒸汽后转小火,保温15分钟后开锅,取猪肚切成细丝,再分段加入土豆、小油菜炖熟就可以出锅了。
我也会给儿子讲起猪肚与我的故事。讲述中我突然发现,儿时的一只猪肚,全家人吃了一顿后,晚上我还能再吃一份,可现在一只猪肚根本不够我与儿子一顿的份量。
有一回和母亲聊起此事,她淡淡地说:“是一样大的,只是因为你爱吃,我们就不怎么吃呗。”这让我心一颤,吃着美味的心情却很复杂。
体检查出血脂偏高后,我也渐渐地远离了这道菜,但母亲还是经常在电话中提醒我:“猪肚不要再吃了,要注意身体了。”尽管我一再保证,但下次的电话中她老人家照旧提醒不误。
弹指40年,姥姥早已作古,母亲、天才的同事以及食堂的大厨,也都已过了花甲之年。这道清炖猪肚,除了我在配菜上做过些许改良尝试,比如加些木耳、莲子外,整个配方与工艺一直没有变化。论滋味,肚丝甘甜糯软,土豆酥绵厚重,油菜飘洒柔逸,三者融汇于一碗,搭配得恰到好处。这份滋味,与我的感恩之心一样,纡曲萦绕,挥之不去。
最适合吃的时光,莫过于在大太阳的冬日中午,清寒而明亮中,吃上一碗猪肚,再喝两口香醇的浓汤,那份阳光就暖暖地照亮了五脏六腑。
(作者: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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