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星在准备发射,倒计时开始……”
三弟从千里之外的沙漠基地给我发来了短信。
收到这条短信时我正在参加一个关于创新与科研的务虚会。会议规格高,规模大,参会者无不觉得头上闪烁着荣耀的光环。主持人即兴的用谦卑而恭敬的口吻为我们逐一介绍了与会的领导、专家、学者。领导的讲话高屋建瓴,热情洋溢,振奋人心,很宏观地论述和宣扬了创新与科研的战略意义、现实意义、历史意义,听着听着有一种士兵列队在战前接受将军检阅动员的幻觉和激动;专家、学者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引古喻今,讲到了创新与科研的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重温了我们祖先的“四大发明”,辉煌的过去激荡着我们的心灵;很微观的从纯学术角度阐述了创新与科研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以及创新与科研的方式、方法、方向。听着听着我仿佛置身于云雾之中,恍惚之间我神游到了千里之外三弟所在的卫星发射现场。
“我的星发射成功!!!”
会议刚结束时,我收到三弟的第二条报喜短信。我赶紧打开电视机,搜索了一阵,电视里并没有卫星发射的消息和画面,肯定是错过了时间,这会开得真不是时候!我想,不要紧,按惯例晚间新闻里一定有画面播出的,晚上回家再看吧。静下来,我尽力去想象三弟在卫星发射现场的样子,他一定是紧张而激动的,在那个时刻他首先想到了我并希望我和他一起分享快乐,分享喜悦。“我的星”,三弟在“星”的前面加了个“我的”定语,可见他钟爱他的“星”到了何种程度,他已经和他的“星”融为一体了!
三弟九十年代初期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他所学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在校期间又修了一门工科专业,四年后又读了两年硕士研究生。三弟想早点就业早点挣钱帮助家里,也就没有继续深造。那时候国家已经取消了毕业分配,他硕士毕业后只身来到北京。茫茫人海,举目无亲,三弟凭着他的才气、品质、专业特色,以及他坚韧不拔的毅力找到了他现在的工作。上班后不久他就显露了不凡的才干,做了部门领导。三弟的工作单位保密级别很高,他从来不和我们谈工作上的事情,有一次我偶尔从他的生活照片里发现了他和神州飞船总指挥的合影,我才知道他从事卫星、飞船这些驻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童话里才有的神秘东西有关的工作,对我们平常人来说想都不敢想。无疑,三弟是我们家学问最高的人。
三弟小的时候并没有过人之处。
孩提时期,三弟穿着兜兜,走路时常常显露出他腆着的白皙柔嫩的小肚腩。腹部前凸,腰也跟着前凸,可能比别的孩子前凸的多一些吧,加上臀部有些上翘,煞是可爱,我二爹给他取了个绰号“河南猪仔”。二爹是我父亲的二叔,虽然生活在农村却从来没种过田。他在公社办的一个小铸造厂当负责人,见多识广,人脉广泛,在大队和公社小有名气,对我们喜爱有加,闲暇时喜欢逗弄我们几个侄孙。尤其喜爱三弟,总是一把把三弟揽在怀里,故意用他那短刺般的胡须去扎三弟的胸脯和胳肢窝,扎得三弟“咯咯咯”笑个不停时,二爹满脸的幸福神情,好一幅“含饴弄孙”的场景。可能是当时我们当地引进的河南猪仔较多,河南猪仔有肚大腰圆肉嫩的特色,所以二爹一时兴起给三弟取了这个诨名。三弟并不懂“河南猪仔”是什么意思,但对猪仔还是有感性认识的,知道这个绰号并不好,却也不在意,常常在大人们的开怀笑声中,他也跟着笑。他也懂得大人没有恶意。
三弟在上学前曾有一次生死劫。
三弟经常和幺叔一起玩耍,幺叔是我二爹的小儿子,比三弟大两三岁。一天,幺叔带着三弟在家门前的水塘边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幺叔偶然一抬头间不见了三弟,他似乎曾听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再看看水塘,水面有波纹在荡漾,毕竟幺叔年长几岁,懂得些事故,也算机敏,他感到不妙,也许想到他自己的责任,于是“呜……呜……”大声哭叫起来,脸色惨白。闻声赶来的大人们立即纷纷跳到水塘里,很快捞起了三弟,只见他面色青乌,没有了声息。父母亲不知所措,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也吓得战战兢兢,脑袋一片空白。这时,住在湾子东头的平常最有主见的再娃婆婆发挥了作用,只听她大吼一声道:“快拿锅来”。很快,有人拿来了一口大铁锅扣在地上。大伙马上把三弟面朝下的放在那口满是铁锈灰烬的黑乎乎的锅上,很快,经过锅顶地挤压,三弟的口鼻流出了许多污水,再娃婆婆见状,旋即含住三弟的口鼻,一口一口地吹气,三弟的胸廓、肚腹也随着起伏。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怦怦跳的心快蹦到嗓子眼了,难道我从此就失去了三弟吗?想到这,我“哇啊……”的一声哭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哭么唦哭!只晓得哭,都不哭了,‘河南猪仔’醒了!”再娃婆婆扫了泪眼婆娑的我们一眼,不无自豪的大声说道。我定睛一看,只见三弟悠悠地、幽幽地缓过气来了,慢慢地、漫漫地睁开眼了,三弟终于得救了!多亏了再娃婆婆!多年以后我做了一名医生,懂得现代的急救知识,知道怎样现场心肺复苏,再娃婆婆当时的做法是正确的,我知道再娃婆婆当时只是凭着她的直觉、她的经验在做。此后很长时间,每当想起这件事来仍心有余悸。二爹常说“河南猪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管他后福不后福,只要我的三弟活着就好。
小时候的农村生活别有韵味,没有玩具,我们自有乐趣。春天来了,我们开始捉蜜蜂,我们把蜜蜂叫“菜花虫”,没有人教我们这种会飞的小虫子就是“勤劳的蜜蜂”,它们专门在油菜花、豌豆花等各种花蕊上翻飞,还能筑巢酿蜜。那个时节里,我们每人手上拿着一个小瓶,将瓶口对着我二爹家的土墙上的一个个小洞,用一根细竹签往里一捅,马上就有一只嗡嗡叫着的扇着翅膀的蜜蜂钻进了瓶子里。我经常和同龄伙伴比赛,看在同时间内谁捉的蜜蜂多,分出胜负后一起打开瓶盖,一起放飞“菜花虫”,确是好玩。三弟因为年龄小,没有资格参加。而他却没闲着,如法炮制。只见他一捅一个准,不放“空炮”,我发现他那小小心眼里很有想法,他可能发现了什么秘密,知道哪个洞里有蜜蜂哪个洞里没有蜜蜂,他捉满了一瓶蜜蜂后趁别人不注意时马上暗地里塞给我,所以我经常能赢。夏天,我们开始玩“泥巴炮”。每人和一团泥,摊成薄饼状,放在手心里窝着,然后高高的扬起手猛地向地下一摔,只听见“啪”的一声响,摔在地上的一滩泥巴中央就会有个像炸开了一样的一个洞,那是空气压缩后造成的,摔的人多的时候“泥巴炮”的响声像放炮仗一样,过瘾。我们也比赛,画一个圈,往里摔,看谁往里摔的又多又响便是赢了。三弟站在一旁,只见他总是扬着手,瞅准机会,等我的“炮”刚响,他马上摔下,因而我圈子里的响“炮”总是多一些。
三弟玩耍的时间没有我们多,他总是带着老四。那时候我们看过一场露天电影,电影名字和主要情节没多久就忘了,但电影里有个人物叫“八爷”,我们印象很深刻,那个“八爷”是个财主,很滑稽好笑,于是我们也给老四取了个绰号叫“八爷”,逗乐。其实,三弟的年龄和个头比“八爷”大不了多少,可他总是执着的守护着“八爷”,要么佝偻着细小的腰肢背驮着“八爷”,要么手牵着手不放手,不离不弃,形影相随。再娃婆婆坐在院子里悠闲地叼着烟,朝空中喷吐着烟圈,仰着头眯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袅袅上升的淡淡的青灰色烟雾在她盘着发髻的头上盘旋。再娃婆婆睨斜着的眼看到三弟亦驮亦背、欲抱还掖的吃力地侍弄着“八爷”从她门前步履蹒跚地走过的时候,马上站起身,猛的朝地上“呸”的一声吐掉口里衔着的快灼到嘴的烟屁股,爱怜的加大嗓门骂道:“狗日的,你自己都要人引,你还引他!”(注:“引”,方言,照顾、带领的意思)。三弟调皮地伸长舌头,冲着再娃婆婆扮个鬼脸“呀”的一声走开了。再娃婆婆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因为辈分高我们两辈,所以叫婆婆。有时候再娃婆婆心疼的给三弟几块糖,三弟马上接过来塞一颗在“八爷”的嘴里,余下的糖就攥在手心里带回家,他自己不吃。那时候在农村的孩子个个野味十足,就像放出笼子的小鹿,成天四处奔突,尽情地玩耍,没有什么幼儿园来管束。其实,那个时候农家子女中老大就是老二的“幼儿园”,老三便是老四的“幼儿园”。“幼儿园”也有称职的和不称职的,我三弟这个“幼儿园”在湾子里的大人的印象中是最称职的。
天真烂漫的时光一晃就过去。穷尽了也玩腻了各种土玩意儿后,我们分别次序地上学了,高中、初中、小学……
八十年代,在文革期间下放并散落在农村的有学问的老师都陆续调回城了,农村的教学资源、师资很差。三弟初中毕业后几乎没有书可读,父母亲费了好大功夫总算在离家十余里开外的一所较有名气的镇中学里攀上了关系,我们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三弟在镇中学住读,每个周末步行回家一次,返校时带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几罐咸菜、腌菜,这是他一个星期的食粮。望着三弟单薄的身子,淸瘦黝黑的脸面总带着倦容,母亲总禁不住暗自啜泣,总是送三弟一程。看见母亲满脸的戚容愁貌,三弟一言不发,母亲再三叮咛他的些什么或许也没有听进去。他默默的带着沉重的脚步逆着晨曦中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襄河水流,匆匆地走在漫长而弯曲的河堤路上……没有人知道三弟在此种境况下的心情,没有人知道这个大难不死的踽踽独行的“河南猪仔”今后的人生会怎样。小时候常躺在夏日的竹床上,仰望着缀满星斗的天穹,听大人们讲鬼怪故事,还有在我们当地广为流传的本土人物“何三麻子”的故事,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但都有一个中心思想,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好人有好报;也掺杂着因果报应,人命天定的思想。但谁又能说冥冥之中没有个万能的赏罚分明的神秘的造物主总在眷顾着人世间的事情呢?历经了三年的辛苦、辛酸、辛劳,三弟终于在人生的第一个竞技场上折桂,终于如愿考上了他理想中的大学!
三弟上大学的那天,我们全家送他到汉口火车站。那天,秋高气爽,秋意正浓,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众人百千姿态,人声鼎沸,送子女或兄弟上大学的不在少数。虽说秋天是最爽最快意的季节,但我们却个个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内心象被什么东西揪着了一样,脑子里空空如也。火车进站了,我们丝毫不觉。“火车来了”,三弟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帮三弟拎着个孤独的黑色的中等大小的旅行箱,里面塞满了日常生活用品,鼓鼓囊囊的似乎要撑开了,中间没合拢的拉链张开着口,仿佛这个不起眼的旅行箱此刻赋有了生命,它似乎想跟我们诉说些什么……。三弟斜挎着我用过的他上高中时也用了三年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草绿色仿军用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他喜爱的书籍。“各位旅客,火车就就要开了,请各位旅客马上上车……”发音标准而嘹亮清脆的列车员广播声响起了,我们被人群拥动着走向车门,三弟上车了,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可他并没有坐下,立即来到两节车厢的接合处望着我们。我看见三弟脸色有些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时间又手足无措,眼圈有些发红。“哐当”“ 哐当”,火车还是启动了,车轮在轨道上的摩擦声越来越急促,仿佛从我们心头上碾过似的,我们跟着列车碎步跑了起来,可是列车越来越远去了,我看见三弟在那厚重的玻璃里面奋力的向我们挥着手,嘴唇歙合着又张开了……
火车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它无情地带着三弟奔向那几千里之外的北国冰城,从此三弟和我们天各一方,那绵绵不断的眷念之情就会在此后的四年或更长的时空里在我们的心头萦绕。
我的心头一酸,鼻息急促了起来。
(二)
听到我说三叔的卫星发射就在今天晚上晚间新闻里有画面播出,儿子早早地草草地扒完了饭,迅速端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双手撑着腮帮,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凝视着电视机画面一动不动,急不可耐的样子。儿子对他的三叔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更有着浓浓的血缘亲情,小时候在他的学校没少吹嘘他的三叔如何如何,常常在同学们面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讲述他三叔和卫星、飞船的故事,其实那多半是从童话书里借来的一些情节,同学们听后往往发出“是真的吗?……啊呀……”“哇塞……”的惊讶声,同时投来羡慕的眼光。儿子顿时得意洋洋,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长大后的他平时基本上不看电视,兴趣全在电脑上,在那虚无缥缈的网络空间里。今天能充满期待的守候在电视机前实属罕见。“什么时候再去北京看三叔?老爸”,新闻联播还没开始,儿子抬起了头,大概是对往事的回忆触动了他对三叔的情怀,他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至今,我只到过北京三次。
两次是借着开会的机会绕道到北京,想和三弟聚首,互叙契阔,温暖我们的手足兄弟之情。可三弟两次都出差去了,一次是在西安基地,另一次是在甘肃酒泉基地。两次在京的几天里三弟每天都打电话过来问候,担心我吃不惯北方的口味,睡不安稳觉,他知道我有失眠的毛病。第二次的时候,三弟在我临走的那一天打给我电话,“大哥,两次都不凑巧,我不能赶回北京来见你,太遗憾,我给你买了一台电脑,已托人带到你住的宾馆了。”我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缺乏气力,听起来遥远而沧桑,我知道三弟过于忙碌,营养不好,休息和睡眠不足,心底里泛起了一阵酸楚。三弟很细心,他知道我对电脑感兴趣,那时候还是奔腾486、586,windows98的年代,家用电脑还很稀少。就是凭着这台电脑,我习得了不少的电脑知识。
真正到北京见到三弟的那一次是在千禧年。那年秋天的时候,三弟再三邀请我们到北京游玩。我和儿子、爱人加上其他几个亲戚共十人,简直就是一个小旅游团,我担心三弟接待不了,三弟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没事,再加十人也不要紧,我招待得了,没事,放心”。那天到北京的时候是在凌晨六点钟左右,列车比正点晚点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北京的深秋已经寒意浓浓了。列车还没停稳的时候我们就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向外扫视,只见地上、四周的屋顶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像白雪似的霜,我远远的看见了三弟在站台边上瑟瑟的笔直地站立着,秋风卷起了他的衣袖,向后吹梳着他的头发,灌满了风的裤子就像裙摆一样舞动着,呼呼直响。我知道他在那里等候着的时间已经有快两个小时了,寒意侵袭着他身子,可他的心里充满了热情。
三弟挤出了三天时间,领着我们尽兴地游览北京众多的名胜古迹,如故宫、颐和园、长城、十三陵、香山、天坛,当然还有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为我们提供的贴心而真诚无瑕的服务是在旅行社请到的导游所不能比拟的。我们这个“旅游团”成员无不个个感到在胸膺间有一股潺潺流淌的暖意。
临走的前一天,三弟照例宴请我们。在一个高档宾馆门口,我们被建筑的豪华气势给震慑了,笔挺站立的穿着标准制服的门童,热情而恭敬的迎着我们指引我们穿过旋转门进入富丽堂皇的包间。席间,三弟啜了两口酒,满脸酡红,他不胜酒力,也不抽烟,为我们燃上烟后,自己也点燃一枝,刚抽一口就呛得不停咳嗽,他站起来,动情的说“我工作在外多年,在这里举目无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见到你们一次可真不容易呀,感谢你们来看我!”,三弟顿了顿,又呷了一口酒,“我很惭愧,你们的生活过得都不怎么好,我知道的,我很想帮助你们一把,可是……”,他显然有些梗咽,酒点燃了他的熊熊亲情之火。望着他,一股莫名的激动攫住了我的心。三弟头发有些焦黄,穿着一件极不起眼的土黄色夹克,夹克没有拉上拉链,裸露在外的羊毛衫显得很陈旧,袖边已经起毛了,裤子的膝盖部位也褪色泛白,休闲鞋的口边有几处掉色脱皮。三弟这样的随意着装如混在人群中不认识的人是断然不会把他和高级知识分子形象联系起来的,唯有那副眼镜衬托着他的莫测高深的学问。母亲告诉我,三弟对吃和穿很不讲究,他家里很少开伙,一日三餐就是在外面对付,不是吃工作餐就是吃街边的快餐,家里也没有时间去收拾打理,往往到处落满灰尘。三弟没有名牌的衣服、皮带、皮鞋、皮包、手表,可对我们的资助却绝不含糊,毫不吝啬,宁可委屈自己也要让父母亲、兄弟的愿望得以实现。他常对我说,父母亲养育了我们四个,不容易,过去在农村吃够了苦,现在老了,我们要尽力让父母享点福。父母亲都是地道的农民,没有生活来源,这多年来三弟几乎包揽了父母亲的全部生活开销,他顾及到我们的想法,诚恳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挣钱很少,好不容易积攒点钱,办一件大事就花光了,搞不好还要借债,我的条件比你们好些,你们不要心里过不去。三弟几年前就有个计划,要带父母到处走走,他已专程带着父母到过大上海、有天堂美誉的苏州、杭州,毛主席的故乡韶山,还计划着到香港、澳门甚至台湾。母亲还告诉我,三弟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凡是家乡来了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同学、熟人,只要找到他,他一定张罗在北京的一切,来和走时两次宴请是肯定不能少的。看着满桌的可口菜肴,盘中的几只只剩骨架的北京烤鸭,还有这装饰得象宫殿般的酒店,我知道,这顿宴席一定价格不菲。
返程的那天三弟依旧送我们到北京西客站。之前,三弟在了解到我们的返程日期后就给我们所有人买好了票,在我们给他钱的时候他坚决不要。在站台上,儿子用身子紧贴着他三叔,手抓着他三叔的衣袖不放,眉头紧锁,嘴唇用力地闭着,我们再三催促上车,他置若罔闻。直到火车启动的那一刹那,三弟才用力的把想从他怀中挣脱的儿子从我们打开的车窗外塞了进来。一到车厢,儿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三叔……”。顿时,我也感觉心头一紧,眼眶一热。周围的人很讶然的望着我们,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子率真的哭泣声也感染了他们。
三弟在北京生活工作已二十余年,回老家和我们团聚的时候屈指可数。
每年春节,春运难,难于上青天,一票难求,甚于洛阳纸贵。临近春节时三弟就犯愁。“今年又回不了啦,唉……”三弟打给我们的电话满是叹息声。我知道三弟每年都急切的想回老家,想看看湾子里的面貌,还健在的老人们的情形,当然更重要的是看望父母双亲、兄弟、子侄。我知道三弟除了车票难求之外,还有另一层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工作脱不开身,假期太短。父亲过七十寿辰那年,日子定在秋天,那时三弟正在基地回不了,他抱憾了许久,并跟自己赌了咒,当年春节无论如何要回老家。
那年春节时,我们回老家和三弟一家团聚了。
儿子早早的就开着车到火车站去接他的三叔了。他三叔已几年没回老家了,他的心情是急切的,想早点见到三叔和他的一家子。平常时,儿子和我们念叨最多的是他的三叔,三叔在他心目中地位一定比我要高大许多,我觉得叔侄之情了然已胜于父子之情了。
我迎着三弟的时候,三弟怀里抱着一个大蛋糕,看着我不解的样子,三弟笑了一下,“父亲过七十岁生日我没能回来,我要给父亲单独再过一次生日”,“苕儿子,老人哪有一年过两次生日的!”母亲有点嗔怪,但是脸上的表情瞒不住内心的喜悦。我端详了一下三弟,他的头发不像往日那般焦黄,黒黑的头发有了光泽,可是隐藏在其中的些许白发是那样显眼。一件中长式样的藏青色风衣穿在一件黑色皮夹克外面,脖子上围了一条浅灰色花格羊毛围巾,映衬着棱角分明而白皙的脸庞,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柔和而温情,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脚下一双皮鞋铮亮,黑色的毛料裤子纤尘不染,身材虽然不高,但他的气质让人感觉到一种伟岸和挺拔……节日盛装,光鲜明亮,哦,三弟略加打扮后就具有如此不凡的气势和风度!
那年春节初一一大早,我和三弟还有二弟、四弟一起来到再娃婆婆和二爹的坟前,我们虔诚的烧了纸钱,上了香,鞠了躬,作了揖,敬上了两盒拆开包装的好烟,一一点上,放在已故去多年的两位老人的墓碑前;端起斟得满满当当的两杯酒,缓缓地泼洒在两位老人的坟墓上。三弟抚摸着再娃婆婆的墓碑驻立良久,眼圈有些湿润,他似乎想起了儿时的那次意外溺水,在鬼门关里在那冥冥之中听到的再娃婆婆的大声呼喊……
耳畔响起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那熟悉的声音。我们看见一座高大巍峨的巨型铁塔伸出它那硕大有力的臂膀,怀抱着娇小修长的乳白色火箭,就象母亲搂抱着孩子。缓缓的,那硕大有力的臂膀张开了,乳白色火箭底部,一股喷射着燃烧着的火焰奋力扑向地面,腾起的橘黄色的翻滚着的浓烟漫天弥漫起来,大地在颤抖,在欢歌,乳白色的火箭笔直的稳稳的冲向苍穹,奔向那浩瀚无边的太空。我知道,在那乳白色的火箭的顶端,装载着三弟的那颗“星”!
我和儿子来到阳台上,我们长久地凝神地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在那天空之上,繁星点点,闪闪烁烁,在那星云中间哪一颗是三弟的“星”呢?也许我们凡胎肉眼看不到,但在我们的心中,北方那颗最亮最耀眼的星就是和三弟融为一体的那颗“星”。
(作者:顾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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