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带你去看我的小时候。” “爸爸,那地方好远好远,是不是都到天边啦?” 高与天齐的莽莽群峰,人烟罕至的土村苗寨,京城的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那里遥远如星系。 “大海就是天边,好远好远,我外婆家就住在那里。”长长的碎点花裙子,扭搭在缀满毛球的梧桐树下,迎春花样的羊角辫一弹一弹,小婷凿凿的声音从30年前飘回来,“啥时候能从这转不完的大山走出去看看啊。” 老旧的国防水泥路紧贴着悬崖绝壁左盘右绕,坑坑洼洼的碎石当当蹦在车底盘上。一路攀高,声渐稀,峰更密,水湍急。举目层峦叠嶂,下望孤悬一线,永远不散的雾绕云缭,笼罩着连地接天的复水崇山。 大娄山深处两条泥石流冲出的沟叉,因为半个世纪前从城市里来了一群人,有了一个四位数码的名字。钻山进洞,人背肩扛,多个四位数在山连山、山环山、山抱山的贵州高原扎下来。大娄山、苗岭、乌蒙山、武陵山中许许多多三位数集合在一起,又有个渐行渐远的称号——“大三线”群山夹峙,断断续续的石台顶、慢坡上,静默着红砖办公楼、红砖大厂房、红砖家属楼,子弟校、小卖铺、粮店、水泥宣传牌杂然相依。 记忆里,小时候,穿厂而过的柏油路上总不断驶过带篷的卡车、军绿的吉普、蓝白条的大客。车间、库房和生活区的石板路上,总有叮铃铃的自行车响过。自然,道旁的梧桐树下,也从不缺放养的孩子。大人上班,他们俨然就是一家之主。饿了,可以用印着“浪费犯罪”的食堂饭票到村里换几个熟鸡蛋;热了,成帮结伙摸到河湾里扑腾;渴了,随便拧开一个水龙头嘴对嘴,“撅尾巴管”绝对管饱。 夏天的晚上,一块块凉席散在红砖房下,玻璃球、木棋子、橡皮筋、布沙包,溪河畔、山谷里、瀑布下,飘来荡去的青藤,将化作长大后久久回响的谱线。当远山遮掩了月牙,瀑布迷离成了訇訇的声响,当艾草、菖蒲燃起的青烟散尽,家家窗口探出了大人们的脑袋:“毛毛”、“文胜”、“耀武”……南腔北调的胡乱踅摸,最后全归到一个词上:“回家”。 “俺们再玩一会。”“我作业写完了。”这时,数小婷的声音最脆:“哎,阿拉晓得啦。” 冬天,总有那么几天,贵州特有的冻雨,凝固了厂区维系外界唯一的山路。当巨大的冰坨压垮了电杆,坠断了通讯线,几千男女老幼就像蚕蛹一般,呆滞在千崖冰玉的硬壳中了。临近的农贸市场空荡荡,小卖部失去了欢声笑语,待到发电的柴油耗尽,准点彻响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晚上,红砖房漆黑一片。仿佛失去了时间,孩子们挠着长了冻疮的小手,天擦黑就爬进冰凉的被窝,枕着沙沙不清的收音机,眼巴巴盼着阻隔在外的父母,久久不能入睡。 30 多个厂星散在纵横百公里的峻峰深谷中,运输、联调、试验,大人一走就要好几天。出远门,先要辗转到遵义住上一夜,再熬一宿的火车,直到重庆或者贵阳才算真正上路。弯弯山道,山洪雷击、落石塌方,倒来倒去的铁路线,肩背手提的大包小包,总有数不清的牵挂悬在路上。妈妈时常悄声埋怨爸爸:“这次出差又花超了吧?” “我可以省补助,找小旅馆,可总得给俩孩子买好吃的,给你买新衣服啊。这点工资扣完算啦。”“孩子小,怕生病。”孩子说病就病了。那年冬天,我弟弟在医务室输液很多天却越治越重。半夜,脚步杂乱,模模糊糊的灯影下,小婷爸爸臂弯的毯子里裹着个小小的身子,我妈妈慌慌张张的手上,搪瓷盆、暖水瓶叮当乱跳。隐约听见厂里司机说:“老方出差,你一个人怎么办?早该送城里大医院啊……”孩子说大也就大了。多年以后,当我在发射架爬上爬下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平平常常、灯光摇曳的晚上。 小婷爸爸丝丝的南方口音:“老方,孩子这样下去不行啊。”“现在的条件好多了,咱们从北京、上海刚来的时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儿子讲,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在九区最偏的库房当个保管。坐红砖房,有补贴,下雨下雪爬不上山去,还可以睡懒觉。”爸爸罕见地叹了口气:“跟着咱们窝在这高原深山,听收音机像下雨,看电视像刮风,读报纸是旧闻,他们的眼界只剩红砖房了。” “是呀,咱们苦点勿要紧,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们呐。”还有比坐红砖房更好的事?那晚我第一次思索,也许该看看大海。大一时候,渤海边,一个女生对我说:“你家那个厂我听过,属于三线最艰苦的三类厂,全国只有67家。”当我三个月没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她又说,“知道吗?你们厂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真的吗?你不会是苏修特务吧。”“很简单,”她咯咯笑道,“咱俩老妈是同学啊。”不成想她是从湖北大山里另一座红砖房飘下来的! “你家那里怎么样?”“还好啦,争取到了贷款。我爸爸说了,如果型号失败,就把剩下的材料铸成饭碗,职工、家属一人发一只,要饭去。”她嗓音忽然有些沙哑, “也许我们该共度难关。” 五年之后,年轻的女工程师对她的男朋友说:“我要带你去看我的小时候。” “你看这条小路,我就在这儿跳房子……你看那棵梧桐树,我们种下的时候不过小胳膊粗……你看那球场,晚上就在这放电影……” 同样是大山深处,似曾相识的红砖房周围荒草萋萋,合抱的梧桐树下人迹寥寥。忽然感觉就在昨天,一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男孩,在树荫下喊:“妈妈,家里水管漏啦。” 从那以后,搬到临近城市的父母们,嘴里就多了个词——“老厂”。他们不来北京住,因为对故乡来说,只是一群过客。他们的孩子们更没有故乡的概念,共同的回忆里有个永远的家——三线。 去年,我和海那一边的小婷,在同学QQ群里不期而遇,聊起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红砖房!那时候虽然苦点,可是左邻右舍亲如一家,回想起来好幸福。你呢?” “法国梧桐树。”“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原产地,所以能到哪儿长哪儿。枝繁叶茂,端正粗壮,给孩子们遮风挡雨。” 下一句话我没说:因为梧桐树下还曾有过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作者:方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