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我守卫在边防线上，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不知道躺在军营木板床上的那个儿时的我会不会想到，这首老歌一直会回旋流淌。

此刻，屏幕荧荧跳动，月儿又挂上眉梢，南宫水世界喷出的漫天橙雾，似乎化作一团啤酒花，融化了音符，稀释了雾霾，将我堙没成一粒简单的尘埃。在这看不见摸不着，真实而又虚幻的光影场中，隐形着十九年前的我。

医院九楼，铁床上躺着术后高烧不退、手脚惨白的父亲。那时京城的夜是澄明的，渗透着电视塔身上的彩灯翕呼，它后面是黑沉沉的夜，那是丰台方向，我的家。夜半，静寂的走廊上脚步忙乱，警察围着医生焦急低语。此后，简单却不乏山水柔情的丰台花园里，就多了一尊烈士的铜像。

时间很简单，单向的恒速，倔强的笔直，标绘出一个简单的坐标系——横轴是记忆，纵轴是爱。

1991年，我拎着一捆被褥，被父亲和老旧的339路公共汽车一路拖拽着，风尘仆仆攒行去云岗报到。满坡野草、半山荒坟、电网高墙，在饱经风霜的书山上挣扎了十多年的我感到幸福，如同是荒瘠的边防，我将为祖国站岗。

从写下第一行程序代码开始，死机重启、精度进度、成功失败就成了我最重的牵挂。浊浪滔天，骤雨蔽日，当我身随导弹赤焰在驱逐舰上震颤的时候，我将会想起过去那一个个简单而又纯粹的白天黑夜。大漠清冷，碎石如斗，当我在披霜戴月的发射车爬上爬下的时候，我会忆起往昔那一帧帧心无旁骛的似水流年。

黄沙为阵，冷风为刃，大陆腹地的试验场上，传来了死命令：能者上，三天之后必须发射。课题组多年的心血，两个单位的巨额投入，胜负将取决于我和竞争方一个博士，在72小时内不碰面的决斗上。测试设备焦灼轰鸣，双方领导瞳仁充血，所有人都伸出了手，可却无助丝毫，我只能一个人去战斗。关闭通讯，拉紧窗帘，身旁只留下两袋面包、一箱矿泉水……

多次神回那晚，逆时空俯视自己清晰而又寻常。原来他像农民样一陇一畦地耕种，像前辈般牛马似的点滴劳作。最后几个小时，外面数不清蹑悄的脚步来了又去，数不清的电话挂了又来，整个阵地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然而牵绊所有人心跳的曲线，在临界点上依旧固执地连续坠落。西西弗斯绑架了死神，却上推一块永恒下坠的巨石，也许再不会有“If-then-else”结果是“end”，有人已暗自打好了回京的行囊。

时间仿佛凝住了，示波器里的星辰恒在中天！平静地接上电话插头，铃声几乎同时响起，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般的呜咽。扯开密不透光的窗帘，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大漠晨曦确实如边塞诗人笔下描绘的一般——绚烂如血。

程序员的哨位注定专注而孤寂。身边，南宫新城正拔地而起，丰台，总部基地正凸现人间，六里桥、莲花桥、丽泽桥正车马萧萧。那时，女儿正当天真烂漫时，可回首望去竟恍若不真。风也潇潇，雨也潇潇，整整十年，单幕独角的记忆，只好似瘦尽灯花又一宵。

一根铅笔，在逆向的梗阻中，总要留下一根简单的线条。一颗流星，在气流的煎熬下，总会迸出生命的绚烂。不是强者胜，而是胜者强。从此我相信了，悲剧与喜剧之间的轮回。

“不到云岗已八年，店家面缕细依然。”张开双臂，拥抱四季穿梭的粼粼喧嚣，我看见180年前的镇岗塔下，正值盛年的奕会贝勒在客栈题壁。屏息凝神，品味时间的味道，我望见长辛店大车行内灯影瞳瞳，皮黄嘈嘈。站在屈辱的陌上，听永定河顿失滔滔的呜咽，60年前，一架直升机久久盘旋在一个叫“盆子坑”的小山村上空，于是中国第一支导弹部队从这出发。再没有呦呦鹿鸣，昔日皇家禁苑，民族的推力把航天员送上蓝天。同样在丰台，那里也有无数个哨兵站岗值班。

当年，四环还是写在地图上的半圈虚线。我用旧床单兜起沉重的设备，肩背臂挂，到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测试。坐唯一通云岗的339路到丰台路口，转335路，再穿过一个铁道桥洞，一路打听，又走了很远很远，才在一个两边满是灰平房的小巷深处，寻到通往东高地的公共汽车。工作完毕，街上早已人静车稀。那时，别说没钱打车，即使有，到云岗的几率恐怕也不过万一。那时，更不敢想象今天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公交线。

哪知多年之后，当我开车转出太子峪口，第一次面临空寂笔直的园博大道，竟再次不知所措。道灯延展，四下空濛，犹如一头冲入起飞的跑道，怀疑自己是否闯进了虚幻世界。时空被缩短了，源自人类的力量。

可再没有能野钓的青龙湖，再没有木栗芽鹅黄的吕峪沟。长青路的绿廊让位于钢筋水泥的丛林，寻常小巷已淹没在雾霭深处……丰台，一个外乡人逐渐熟悉而又常常迷失的故乡，她总等我在阡陌纵横和阔路交错的十字路口上，一次次用意外将我的内存刷新。忽然想起父亲在他时间戛然前说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发展，都是和社会变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眼角有一丝湿润，轻轻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家吗？

原来一切都不复杂，它只是个尺度，用无数个哨位标示。不管你能否看见，他就站在那里。

（作者：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