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2月，一位19岁的年轻人背着吉他和破旧皮箱，从白雪冰封的明尼苏达来到纽约格林尼治村。这里是当时全世界的民歌中心，艺术家的革命老巢。村里有一家“煤气灯酒馆”，各色民谣歌手、诗人、画家、先锋艺术家汇聚于此，轮番吟诗歌唱。

暂且不管那位年轻人，在这家酒馆，不妨先竖起耳朵，聆听一段民谣。

科恩兄弟执导的电影《醉乡民谣》，以中年民谣歌手戴维斯的轻浅吟唱开场，烟雾缭绕，酒馆昏黄惆怅的灯光落在脸上和琴上，眼前的老式麦克风，像是最忠实的粉丝。画面和音乐，都配得上影片中文译名中的“醉”字。

戴维斯是影片的主角，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大歌星”，而是一个标准的“Loser”（失败者）。这位蓄着络腮胡的老兄，深邃的双眼似乎总在诉说忧伤。穷到掉渣，到处借宿，每天黎明都在友人家的沙发上辗转醒来。风雪中，躲在一件单薄的西装外套里直哆嗦，走在路上像被抛弃的小猫小狗。

拿不到唱片版税，“才艺展示”不被“评委”认可，再加上好搭档跳河自尽，让他在民谣路上越走越压抑。有那么几次他接近成名，但还是流失于指缝。生活上更是一团糟，爱人斥责，亲人不理解，唯一的温暖是他用歌声唤醒了老年痴呆的父亲。

他对生活的迟钝，难掩对理想的忠诚。影片中，戴安执意要求堕胎，却瞒着戴维斯偷偷在家乡生下他的孩子；吉恩虽然不断呵斥戴维斯是废物，却为了能让他进入主流视线而献身酒吧老板。她们在生活中选择平庸但又有不甘，将精神寄托于爱人戴维斯，这是爱的可敬之处。一生平淡的戴维斯最终还是被时代所湮没，爱，自然也多了一份伤感。

熟悉科恩兄弟的人都知道，他们钟情于失败的故事。一句“成功人生都被好莱坞拍完了”，是他们对商业主流的不屑，但这不妨碍他们的《老无所依》在2008年横扫奥斯卡。

无独有偶，与《醉乡民谣》同期上映的还有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片中女主角遭遇婚姻和经济的双重破产，整日与忧伤敏感为伴。这是典型的伍迪·艾伦“Loser式电影”。被法国人誉为好莱坞仅有知识分子的他，用各类作品瓦解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神话，使尽冷嘲热讽，可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却享受着受虐般的快感，结实地拥抱了他。

为什么总是“Loser”？人生中哪来那么多喜剧，就算有，大多也是发生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的悲剧罢了。

关于《醉乡民谣》，如果你认为只是在看一个“Loser”如何矫情，那就错了。让我们翻开美国历史。上世纪五十年代冷战初期，意识形态极端对立，共和党参议员麦卡锡宣称共产党员渗入美国各阶层，因此开始了肃清左翼人士的运动。最后麦卡锡主义被美国广播新闻界击垮，电影《晚安，好运》再现了那段历史。

在这段“红色恐怖”期间，格林尼治村的歌手，被抓的抓，跑的跑，发迹于三四十年代的第一次民歌复兴戛然而止。直到六十年代，美国民歌迎来第二次复兴。“你有枪炮，我有吉他”，琼·贝茨，皮特·西格等人的歌声“越来越大”，还在格林尼治村创办民歌杂志《小字报》和《歌唱》。他们追寻梦想，介入社会政治，以民歌争民权。影片背景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民歌复兴的黄金年代，也是青年理想主义的高峰。

如此一来，不难理解科恩兄弟对《醉乡民谣》（亦或戴维斯）给出这样的辩白——“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这场民谣浪潮的一份子”。

在戴维斯唱完《向你告别》，即将向“听上去不新鲜但也不会过时”的民谣挥手作别时，一个年轻人登台，吹起口琴，拨动琴弦，一把老鸭嗓音。没错，鲍勃·迪伦，那个刚从明尼苏达来的小子。

一个伟大时代登场，戴维斯离去的背影并不寂寞。

（作者：陈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