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1965年进入航天部七院工作至今,已整整50年了。我的工龄与七院同龄,回想起来倍感亲切。人之一生,50年不算短,自1969年到1972年三年离开首都北京,赴广西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接受解放军再教育。直到1973年重新拿起制图笔进行结构设计,于2001年光荣退休。之后被七院聘为院顾问结构总工程师,并冠以“资深结构专家”至今,始终没有离开过七院,应该说我与七院有着半个世纪的情缘。 回首人生旅途,感慨万千。在半个世纪的日日夜夜,能为航天这座雄伟大厦添砖加瓦,感到无比自豪。 从我的名字说起 写这篇文章,想从我的名字“岩土”说起。钢筋混凝土中有土,基础中有石头和粘土。有了土就有了根基,万丈高楼从岩土中长起,往高空伸展。 感谢父母大人,他们给我取这个再土不过的大名,意味着我这一辈子要从事“泥瓦匠”工作。我老家在浙江金华东阳市乡下人,当地不少农民艺人从事盖木结构房屋,他们俗称“泥瓦匠”。又有不少艺人从事木雕工艺,因此东阳地区也被人称为“建筑之乡”,其“东阳木雕”驰名国内外。我在大学学习土木工程,在航天七院从事结构设计,感觉别有一番情趣。 我虽然已工作近50年,但仍感到设计水平不高,腹中墨水不多,更没有太多的经验体会,因而写不出大块像样的纪念文章。但是追思50年走过的路,抒发一下对七院的情感,给年轻的设计师们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当然十分乐意。 人生如同在“演戏”,剧中有各个角色。我起先演配角,“跑龙套”。“导演”和“监制”们——即设计把关的组长、室主任、院总工等,校审我的作品:计算书和图纸。他们找出我作品中一大批毛病,我认真地修改,又校审,再修改。如此这般,直到他们陆续认可确定,签上名。长时间的磨练,可以出演主角了。 这样说来,我这几十年还算得上个较为称职的演员。虽然退下来了,但只要我身体还健康,还将在七院这个设计大舞台上,再精彩地演下去。 丁是丁,卯是卯 让我顺着时空隧道,回转到1967年。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大三线建设的号召,我们第二设计室部分同志奔赴当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路,去祖国大西南深山老林。当时三线建设总指挥是后来被打倒的彭德怀元帅。我们一行20多人被分配到“综合设计院西南院”第四设计室,这个室以上海华东设计院为主体,七院的同志作为辅助后备力量予以充实。设计室在贵州省遵义市,承担的设计任务多为厂房、医院、学校。场地分散在娄山关地区,由于条件限制,办公室及宿舍都是低矮的砖瓦小房。三线建设总思路是“山、散、隐”。山,进山,进山洞,进山沟。散,分散,像羊拉屎一般布置建筑物。隐,隐蔽,将建筑物隐藏在万山密林丛中。这都是为了防止帝、修、反的破坏以及核打击。这种做法在当时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所以全国各族人民全力支持,绝对服从,真可谓三线建设万马奔腾,热火朝天。 因为我出身好,属于被依靠的贫下中农,又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被确定为“根正苗壮”的又红又专的“设计小将”。于是我十分荣幸地获得参加某“洞库”的设计任务,并和驻工地的工人同志同吃、同住、同劳动。 在历史名城遵义市党校,经过短期的阶级斗争和保密教育,也初步地学一学规范,一些设计细则,就带着老三篇(《为人名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一台手摇式计算机,一把计算尺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开始了半年之久的设计工作。 该洞库跨度大,若是走火车,洞内可铺设四条钢轨。高度高,分上下二层,为双曲线拱顶直立式衬墙。由于洞库施工与普通建筑物完全不一样,所以在图纸中明示出一系列的施工大样详图。我一不请教老同志,二不与工人同志结合,自作主张,仅在总说明中说了一句话:“本图中有关施工中可能碰到的难题,现场协商解决。”校审人很不满意,很严肃地对我说:“设计图就是设计人的语言,一种无声的语言。丁是丁,卯是卯,对于设计和施工中碰到的难题,必须在图中明示,决不允许在现场协商解决。” 于是我补充设计,并在之后两个来月的驻现场“三同”中,真正体会到没有详图有多大的苦。之后在三线建设其余的设计及今后几十年设计工作中,我始终把丁是丁,卯是卯作为信条,放在心中,落实在行动上。并也以此去要求年轻的设计师们,效果极好。 成竹在胸 文化大革命后期,大约在1975年,我去武汉824厂进行现场设计。这工程我是第一个设计者,所以回京后又对蓝图进行再次自校(我自称“设计反刍),重点是预制构件的相互关系和基本尺寸。如吊车梁、柱牛腿及屋架的平面尺寸和标高。我认为这个工程的设计,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一切都显得这样的完美无缺。可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便传来消息,说桥式吊车运行到屋架部位时被挡,开不过去,吊车试运营失败。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呢?厂房竣工时经各方认真验收,没有发现吊车与屋架下弦的设计“空隙”有问题。我排了一宿的队买火车票赴武汉工地,很有把握地指出,吊车试运行失败的责任不在七院,是吊车本身尺寸不准。厂方这才承认该桥式吊车不是七院图中选定的标准型的。为节省投资,也为了节省工期,私自决定将该厂的邻近厂房里一台类似的吊车“挪用”到该厂房。吊车安装前又没有核对各种尺寸,导致吊车的栏杆与屋架下弦相碰。 在现场一个小时的技术会,气氛和谐,态度认真,不互相埋怨。我代表七院公开表态,只要这台“挪用”过来的吊车全部指标(安全性、可用性)合格,只将栏杆予以改造,吊车可以留在该厂房长期使用,不必更换。厂方对于七院的整个设计表示十分赞赏。通过这次“吊车事件”的合理解决,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既为七院赢得了荣誉,又为厂方节约了投资,真是双赢。 独辟蹊径 我于1979年底第一次参加深圳特区建设。起初,那里仅仅是一个小渔村,宝安镇紧邻香港新界区,我们设计小分队就在这边界线处进行设计。主要的设计任务是“边检站”工程、保税仓库等等。深圳特区初具规模后,我又多次长时间地去现场设计。去深圳分院,一是收入高;二是可以购买诸如录像机、音响、彩色电视机等内地奇缺商品;三是能得到设计锻炼。 赴深圳分院工作须“过三关”,即去的人员应由设计组、设计室和院批准,组成的小分队去分院接替上一层小分队。这就是说深圳分院全部组成人员,经过一年或两年须换一回,很是新奇,具有特区之特性。小分队离京前必须由院有关同志对出差人员进行政治思想教育,要求大家不收看香港电视节目,不要购买香港走私货等等,改革开放初期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深圳分院当时在众多的设计院中,具有较大的知名度。因为有深圳分院的支持,七院总院在丰台镇东安街街道也很有知名度的。起码是被认为七院人“有钱”,是丰台镇大户。 由于每隔半年或一年设计人员可能要回总院,最多不能超过两年,所以你个人承担的设计任务绝对不允许留尾巴给下一层。我碰到的一个案例就是解决某高层桩基设计,分院领导责成我在半个月内完成。 深圳地区采取桩基十分常规,桩基设计和施工可以说设计先进、施工质量优良。但我院由上一层同志设计的某高层桩基,经检测约有50根桩不符合设计要求,被确定为“坏桩”。这在深圳地区是十分罕见的施工“事故”。这50根“坏桩”是“颈缩桩”和桩身砼质量不达标。业主对我院提出的常规处理方案表示异议,并提出一大堆理论,认为坚决不补,哪怕将三十层楼只建造二十七层。考虑到工期短,没有时间补这50根“坏桩”,打桩工人都已撤场,仅留一台打桩机。在深圳分院院长杜林水同志全力支持和热忱鼓励之下,我不按常规所谓不合格一根补一根的“一?一法”,而是独辟蹊径,采取逐一手算对“坏桩”进行“残余单桩承载力”的细算,还对每根“坏桩”真正的桩上部传来的竖向轴力进行分析和细算。最终的结果是:部分“坏桩”残余单桩承载力大于上部竖向轴力,它们不补。部分“坏桩”虽然不满足上述要求,但“坏桩”系较密集之“群桩”,不足部分由相邻的“好桩”承当(力的传递协同),它们也不补。又有小部分“坏桩”可以采用更换“桩间土”概念,即在承台部位挖去软弱土层,换上低标号素砼(150号),利用桩土共同工作原理提高了“坏桩”单桩残余承载力,这样它们也不补。最后,尚有13根“坏桩”必须补之,但可改用小直径短桩,其直径用600毫米,桩长仅为8米。我用半天时间对其余合格桩再作细算,在修改桩基图中明示。该工程经补桩,30层楼可以加盖至33层。业主对我们这一做法大加赞赏,已经有点小名气的深圳分院,这一回是锦上添花。 与业主对话 厦门某机库在框架柱独立基础设计中,业主与我在一些技术问题上发生争论,电话中争论十分有趣,这件事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很值得回忆。我一向热爱写日记,当时也记录了这段对话,摘录一些章节。 事情是这样的。工程场地是一片大面积的围海造地区,在先施工柱基再填海,还是先填海再施工柱基这两个方案上,各方没有太大分歧,同意先施工柱基,再填海。当时我的手算计算书专门有一节是复核基础截面积及配筋,对填土后基础埋深加大带来的不利影响均有叙述。 当垫土层经压实及几场暴雨冲刷后,需要进行地上构件的施工时,业主负责技术质量的总工程师张总来电称,桩基础底面积不足,配筋也不对,请设计院马上来厦门工地,商量解决办法,云云。以下就是对话。 张总:“基础埋深比填土前多了约5米,基底处总弯矩加大很多,我认为基础底面积不足,配筋也偏少,必须挖开填土加固。” 我答:“埋深加大了不会加大基底总弯矩,原因是土侧压力将抵消了你所说之加大总弯矩。原设计没错,更不必挖开加固。”我在答问中声音较重,态度十分认真、坚决,边说话边比划,有点儿像在演小品。 张总:“你用不着讲课,我懂,别废话。我们要审核你的计算书,还将请厦门市结构专家进行论证。” 我答:“计算书早已寄出,感谢你们审查。” 过了不到一天,再来长途电话。 张总:“我们刚审核计算书,没有问题。不过填土之压实质量存在极大之不确定性,土侧压力不可用足了。应采取其它构造措施,降低基底总弯矩。” 我答:“谢谢张总,我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已经完成修改图,在室内地面下半米处设基础拉梁,用以吸收柱脚之弯矩,使独立柱基几乎呈中心受压构件。”(我的声音极大,估计电话振动力会使对方张总的耳膜震得生疼。) 最终业主对我院的机库设计深感满意,还在之后多次会上予以表扬。 设计过程充满“战争”,无声的“战争”。我们若要取胜,没有捷径,只有严谨与认真。老老实实地设计,认认真真地与各方面人士协商配合,解决各种难题。科学技术来不得半点虚假。 终生不悔 时间过得真快,2009年我返校参加校庆,纪念考上清华50年。在聚会上,同学们谈感想、讲体会,很是热闹。谈话中了解到,与工程设计图纸“零距离”接触,退休后还在原单位工作至今,近50年中没有“跳槽”、“下海”者,就只有我马岩土一人。于是乎就有多事者问:“老同学,‘小馒头’(马岩土这三个字连续快读就成了这种“爱称”。1961年至1963年经济困难时期,吃不饱,同学们常常有事无事喊“小馒头”,可以解饿,他们称之为精神解饿法。),你不下海,埋头看图纸,报酬低、不易出名。据说你还常加班,你们单位的领导知道吗?”我的回答很干脆:“人老了,下海不慎会被淹死的。我永远只是一名小卒,是小个馒头,不是三鲜饺子,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上不了大雅之堂。”休息一会儿我又补充了几句:“只在一个单位工作一辈子,七院景熟,人更熟,相互知根知底,工作顺当,日子好过。” 我这一辈子不求出名,别人不清楚我做了些什么,但这没关系,我自己知道就足矣。 纪念建院50周年,庆祝七院走过的50年光辉历程,我要以实际行动继续为航天大厦添砖加瓦,继续与七院的青年设计师们朝夕相处,一起奋斗。 (作者:马岩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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